指导母语非汉语的外国学生写作,甚至教外国博士生写中文论文,是我的教学生涯中很有意思的经历。
在那样一个跨文化交流的特殊场景中,我也收获了新的认知。
从教会他们写出一句完整的汉语句子,到完成全篇,其间要解决无数母语写作想象不到的问题,至于指导博士学位论文,更如同翻越千山万水。然而纵观路程万里,关键的总还是这几步。
对于外国学生而言,首先遇到的是遣词造句的问题。他们常常会把概念上基本对应的两种语言的词语完全等同起来,把母语词语的用法运用到汉语中。最常见的如,母语为英语的学生常常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星期六下午我见面他。”之所以写出这样的句子,就是把“见面”等同于英语“meet”的缘故。但是在汉语中“见面”不能直接连接所见的对象,必须用介词“跟”把见面的对象提前,如“跟他见面”“跟朋友见面”。这些看似很简单的问题有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一次次地反复帮助外国学生纠正,直到他们改变母语的表达习惯。
教外国学生写中文作文,是一个特殊的跨文化交流场景。
虽然外国学生知道了每个汉语字词的意思,但是组词成句时还有一个词语搭配的问题,由此而产生的偏误也不在少数。曾经布置过一次课外作业,其中有一项练习是用词语“散布”造句。第二天收到的作业,有学生造出了这样的句子:“飞机在空中散布杀虫剂。”再看造这个句子的是日本学生。找到该学生一问,原来在日语中是可以有“散布杀虫剂”这样的搭配的。
日语中借用的一部分汉字,经过吸收、改造纳入了日语的语言系统。有一些词语在字形和意义上是一致的,如:通告、小声、理想等。有些词语的字形相同但意义上略有出入,如:“陳情”一词,日语除了“陈诉情状”的意义外,还有“控诉”之意。
表达上的习惯、逻辑关系以及谋篇布局等,也是写作中经常会发生的差异。英语中有将相关定语放在中心语之后的句法规则。母语为英语的学生会写出这样的句子:一个女孩走过来,她穿着裙子长长的漂亮的;昨天他们比赛很厉害,他们都是学生在复旦大学。
这是母语为英语的学生受到了母语中定语后置的相关语法规则的影响,在汉语学习时直接套用了母语的语序所写出来的句子。
汉语是注重逻辑关系的语言,不受语法形式上的限制,句子所表达的信息容量富有弹性。汉语句子常常以话题为中心,接续若干语义相关的小句。比如“周末我们去看画展,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厅,看到许多油画。油画我最喜欢花卉和风景,看得不想离开。天黑才回家”。“周末我们去看画展”是主题句,后面是无主句,接续的小句之间结构比较松散。但是由于话题延续,语义相关,因而表达的意义十分连贯。
英语注重句法形式,强调语法结构的完整性,所以在外国学生写的作文中常常会反复出现主语,显得重复和累赘,需要帮助他们删改掉不少重复出现的冗余词语。
再就是思维方式和审美的不同。语篇的组织、行文布局与特定的思维方式有着隐性而紧密的联系,不同的思维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语篇结构。汉语的行文讲究过程性、主次分明。阐述一个论点、讨论一个问题,有一个由背景到任务的发展过程。首先陈述背景或原因,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并获得理解,然后才提出目的所在。西语的行文则常常采用直线式或直接切题的做法,开门见山,径直提出主要的观点或想法。
不同的审美也会带来迥异的观念,从而使外国学生们写出一些令我惊讶的文字。
鲁迅的《孔乙己》曾经出现在外国学生学习中文的教材中,给外国学生讲解《孔乙己》,任课老师是要好好花费一番功夫的。但最令人意外的是外国学生,主要是日本学生竟然写出“孔乙己是一个美男子”的句子,有这种看法的还不止个别人。这是我作为汉语教师在备课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
鲁迅先生的原文是“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后来有个修读中国文学的日本博士生说了这样一番话,算是比较全面地解释了产生这一观点的缘由。日本学生普遍认为男人身材高大是美的,此其一。其二,孔乙己“青白脸色”,说明他皮肤白皙,也是美的。高而白,符合他们心目中“美男子”的审美标准。但是在汉语里,“青白脸色”的语义是形容一个人脸色不好,常因气愤、疼痛所致,或显示一种病态。日本学生觉得“孔乙己真是好看”,这不得不说是因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和审美观念形成的认知差异和错位,给词义理解带来了偏差。由此可见,学习外语,了解母语文化与所学习的目的语文化的差异十分重要。
在中国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越来越多中国人学习外语,越来越多外国人学习中文。语义表达时每一处微小的参差,汇入文明碰撞与交融的洪流。我的课堂得以见证其中一二,是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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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徐子亮(六后宝典资料大全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
来源丨解放日报
编辑丨王越月
编审丨郭文君